“乡土中国”纪实摄影展是国内摄影界首次以这么一个明确的概念，来考验全国各地的摄影家对于“乡土中国”的认识。确确实实，“乡土”这件事，牵扯到中国社会发展的当下和未来的方方面面。乡土，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人安身立命的根本的地方。乡土，是人的出处所在。

一个人总有他的出处、来历。如果一个人的出处、来历可以用行政的方法简单地抹去的话，这样的话，一个人就会变得无乡无土，也因此成为无根之人。这就有可能使一个人，变成一个没有前世的人。因为不受乡土的牵制，他的今后，他接下来的未来如何有所作为，可能会荒腔走板。因为他变得无凭无据，出处不明。像我这个人，祖上在上海，是上海南汇，就现在迪斯尼乐园的地方，世居南汇有五六代了，民国时期才进到上海城里。但是，现在上海浦东新区成了一个大的新区，把南汇这个地名消灭掉了。这一消灭，我这个人说我是上海人吧，其实很不具体。比如谁是什么乡、什么镇，那是一个祖先、一个根，一路血脉，没有了这个，人就成为无本之木。我觉得，乡村荒、国家芜，乡村荒了以后，国家就要芜。因此，重视家乡、进而重视乡土，于国家民族的发展非常重要。

乡土者，乡的左边可以接续家乡，土的右边可以接上土地。家乡、土地，构成了乡土的基本要素。乡土，就是生命的出发点，是一个人的根本的问题。而城乡关系，从中国社会发展的角度讲，其实某种意义是相互牵扯的、互为他者的一个关系，不是简单的说乡就和城是一种对立的关系。我们城里面有很多年轻人，是从乡下过来的，但他们接了乡下的父母来给他们带孩子，这就让城乡又以某种方式联系了起来。老人还在辛苦帮忙，这个城乡关系其实始终在相互牵扯。所以说，虽然是说“乡土中国”纪实摄影，但摄影家们似乎简单认为展示“乡”就切题了。其实有的时候，展示“城”也是在展示“乡”。就看你如何理解城与乡的关系了。从这个意义来说，就是怎么样把“乡土中国”这个概念通过大家形形色色的语言来进行形形色色的阐释，目的是为了丰富对“乡土中国”这个概念的理解，而不窄化对这个概念的理解。

这虽然是第一次就“乡土中国”主题的纪实摄影进行评选，但我觉得评选其实在一定意义上代表了评委对“乡土中国”这个概念的理解和阐释，就是说，评选既是理解，也是阐释，将来可能随着评选的继续展开还会进一步深化。从某种意义来说，我以前在其它地方说过，评选是来什么料做什么菜，因此我们评委没办法做太多。最后出一盘什么菜，前提是来料如何。但我们仍然无可回避的是我们的理解，而且我们要勇于承担评选结果这个责任。那就是说，你对“乡土中国”的概念是怎么理解的，在这个理解的基础上，在“来料”的前提下，你才做出了你的选择，这就成为你对于“乡土中国”的阐释。我想，这一点我们大家都非常明确。这是在现在这个阶段，根据现在这些的作品，我们对“乡土中国”这个概念做出了我们力所能及的判断和定义。当然，这个定义相信随着接下来的一次又一次的具体活动展开以后会有更具体、更深入、更丰富的阐发。而摄影家们，会通过评委们评出来的作品，会逐步对这个概念进行反思与再定义。这次评出来的结果，其实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提供一种定义“乡土中国”的可能性。

有的人认为你说的“乡土中国”的概念是不是过于狭窄了？我觉得，确实这次评选的结果，有点过于立足于“乡土中国”的“乡土”这一点上。我说我投一票给占有兵，是因为他的作品触及了作为“乡”的反极、对极的“城”。在“城”里面，凝聚了这种大产业化，像绞肉机一样地把“乡”的人吸纳进来，在扭曲的“城”里继续为城和乡的撕裂，而不是为城和乡的有机融合提供一种经济驱动力。就他的影像与编辑来说，其实我并不太满意，期待他能有所提升。所以说，从这点来看，这次参赛的摄影家的观念、手法等，是不是还是过于老实了点。这个老实，不是说有一种不讨巧或者说不机灵的意思，而是说你怎么理解“乡土中国”这个概念，然后再思考如何表现之。至少，农村空疏化、空巢老人、留守儿童与妇女、生态环境、乡村社会秩序等，都在发生巨大的裂变。但是从投送的作品来看，总的来说，还是感觉到摄影家只是比较简单地理解说，出题“乡土”，那我就把镜头对准乡土，这样就能够呈现乡土。这一点，我觉得需要大家一起有所考虑。对准了乡土就是我们理解了乡土吗？也许这对准只是表面的浮光掠影。因此，我们还可以反问一下，难道对准城镇就不能展现发生在乡土的情况吗？

在评选的时候我给自己写了一句备忘，我们的摄影家在表现乡土的时候视现代性为何物，有没有关注现代性对于乡土的影响。大家对于如何倾诉乡村这点上没有问题，但就现代性对于乡土的影响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敏感性。现代性是一柄双刃剑，可以带来许许多多的便利，但是对乡土、乡村起了什么样的伤害与破坏，这种破坏如何视觉化等问题，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都应该被纳入视野。我昨天听孙京涛说的故事很感动。山东农村有个在城市里工作的人，他每年自己会回来给各家老人房上的瓦全部压一压。这样的人就是善人，这种人不求名利地做这种事情，更重要的是，他保持了与乡土的联系。这样的人，是在将城与乡以伦理道德的方式加以某种重新的建设与联系。

此外，我觉得参展的摄影家们，总的来说，还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去看乡土中国。他们有没有可能以摄影的方式“卷入”到乡土中国建设的实践中去？这里面当然需要很高的技巧，你要站边，毅然为农民说话。你要卷入，为农民做些事。谁说摄影就是中立的？当然，在现在的情况下如何这么做，“卷入”以后还有一个如何摄影本身的平衡关系去怎么处理等问题。我们的摄影家在这方面的考虑可能偏少了一些，但是从今后的发展，无论是社会的发展还是摄影的发展看，会怎么样？也许在短期内我们也没有办法看到更为积极的展开。我也许只是提供这么一个启示，就是说我们的摄影家在看乡土的时候，不要把自己和乡土作为一种简单的主客两元的关系，就是说你（乡土）是客体，我（摄影家）是主体。有的时候，我们会看到有些感觉比较不舒服的做法是，纯粹地把乡土作为材料服务于自己所谓的意图和表现，这在有的时候可能是你必须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有的时候，有的影像获取的方式是赤裸裸的，没有对于对象的基本尊重。即使是在这个所谓的主客两元的观看关系中间，你怎么样去通过和对象之间的真诚对话，真诚的相互之间的能量分享，然后去发现讲述真相的可能性、发现摄影本身的局限以及摄影本身新的可能性？

我们既要意识到摄影在这种记录展示过程中的局限是什么，它能做和不能做的是什么，又要留意能不能找到新的可能性。其实某种意义上，“乡土中国”这么一个概念，告诉我们，我们有一种可能性，有一种新的空间，这种新的空间也许是不同于以前的，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曾经兴起过的那样的纪实摄影。那个时候的纪实摄影，已经对记录的观念等都形成一种新的冲击和挑战。而这次从“乡土中国”这个立场出发的记录实践，应该是在上次那一波纪实摄影实践基础上的扬弃之后的新发展。也就是说，在“乡土中国”这个概念下，是不是有可能形成一种激发我们对中国本身的一种理解的新可能性，同时也能激发、深化我们对摄影本身的理解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