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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中国(铜陵)长江摄影季个展——陆元敏《苏州河》

发布时间:2019-12-29

苏州河

陆元敏


布罗代尔和法国年鉴学派使我确信,那些发生于前台,被历史剧的灯光照亮的事件和人物其实并不重要,在千百年的时间尺度上,真正重要的是无数匿名个人的平凡生活: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的信念勇气和灵感,当然还有他们的欲望和愚昧。历史的面貌、秘密就在这些最微小的基因中被编定,引人注目的人和事不过是水上的浮沫。人民以及人民的生活不会是空洞的,他们应该被呈现出来,获得雄辩的意义。这使我们有了一个稳固的立场,就此可以质疑一切关于我们的历史和生活的戏剧性叙事。

那些隐没在历史的背面和角落的人们,在重重阴影中他们的日常性活动远较个别的、传奇的历史事件更具本质意义,正是他们从过去塑造了现在。比如说,一艘商船上的无名商人把玉米、番薯的种子带入中国、无数农民在漫长的时间里把它们撒遍大地,相形之下任何帝王将相、籽佳人都显得卑微渺小,因为它所带动的生存条件的变化、人口数量的增长构成了中国历史演进的基本力量。

陆元敏的照片是这个稳固立场的可视化。在这些照片里,河流袒露出了它的家常——那是生活的循环,是日复一日的日子,是视觉上的疲倦和单调:苏州河不是引人注目的审美对象,也不是增强人类活动戏剧性的舞台。但陆元敏决心留存这样的一条河。

《苏州河》是陆元敏1990年代的代表作品之一, 这里的大部分照片是1991至1993几年间问世的。陆元敏的苏州河不是流过去的水,而是一坛有年份的酽厚的老酒,就如他对我讲的:“辰光好像停牢了一样。 ”这“辰光”,是他小时候有几趟到亲戚家路过苏州河留下的印象,那时候苏州河的好几个摆渡码头,给小陆元敏以非常新奇的感受;这“辰光”,更是有关父亲的记忆:有些休息日他父亲在河边的单位值班,带陆元敏去过好几次,用电炉烧咖啡喝下面条吃。所以当他参加工作后调到普陀区文化馆,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苏州河时,封存的记忆”复活”了,昨天仿佛就在眼前,丰沛而刻骨铭心。《苏州河》 成了陆元敏那几年最主要的功课,他沉浸于“停牢"这样的“辰光”的欣喜中。就这样,似水流年,我们看见-个人从河边走过来,走向灯火灿烂的今天,身后的河流渐行渐远,但是即便这样,他也发现他的心里、身体里依然伸展着那条悠长的河流。

一百多年前,这里就是万商云集的大码头,苏锡常杭嘉湖的大米、蔬果、生丝和茶叶就是通过苏州河在市内分销。今河南路桥向东的地带,云集着外国领事馆、公园、洋行和教堂等,今河南路桥向西,库栈众多,再往西直到武宁路桥一带,则是越来越多的烟囱、厂房和码头,缫丝厂、油脂厂、钢铁厂、面粉厂、纺织厂、化工厂、造纸厂林立于苏州河两岸。随着船只往来频繁,沿岸地区繁荣,苏州河作为内陆交通的功能进一步得到加强,建起了大量的米码头、建材码头、水果码头以及垃圾码头,沿岸连片贫民区的形成为大量劳动力提供了落脚地,这些劳动力也为城

市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身心奉献。

苏州河是上海真正的母亲河。上海第一 个饮用水厂就是取苏州河水为水源。1895年甲午战争前,中国早期的民族工业诞生在苏州河北岸。1912到1925年,中国民族I业得到了一一个难得的发展机遇。那时的苏州河船行如织,河畔

烟囱林立,机器隆隆。1921年荣氏家族起步的上海面粉厂(福新面粉厂),百年至今-直为全国老大。 1913年的上海啤酒厂,沪埠第一家啤酒厂,不但以产品陪伴市民度过一个又一个炎夏,还因其厂房由大师邬达克设计而享有盛名。1922年的中国造币厂(中央造币门,由美国人设计建造,现为上海造币厂,这是苏州河沿岸为数不多目前仍在生产的企业。1934年化工实业家吴蕴初创建的天利氮气制品厂,后成为上海化工研究院。1935年开办的中华印刷有限公司原为1912年创办的中华书局。直至二十世纪中叶,1957年,上海棉纺织工业公司成立,下属纺织企业仍有二十家设厂在苏州河畔,后来全国的流行风潮很多是从这里的纺织女工手中酝酿出来的,从人造棉、涤棉细布到卡其布。苏州河一带不仅有经济,还有文化,比如著名的商务印书馆和中国第一家公共图书馆——东方图书馆,等等所有这些,使上海成为大上海。

在相当长的时段中,这条河与每一个上海人的居家过日子有着不可替代的血脉关联,照片中那些在重重限定之下、在命里注定的逼仄中梦想和受累的人,被注视但并不自知,他们承受生活的坚忍和与生活的苦斗,那些结实丰富的情境,构成了苏州河最基本的现实,那正是城市和河流芜杂表皮之下真实的筋脉和骨骼。

苏州河曾经是上海的内在机枢。上海人和它百感交集的繁复经验在陆元敏手中呈现,他的照片就是对于这条河做出的重述,朴素的影像里,苏州河重新成为安放一切的中心,重新庄严、雄辩、令人敬畏。一般的照片是“拍摄"出来的,他的照片是“流淌"出来的,这是非常重要的区别。人不是与他的世界对抗或从他的世界出走,从根本上看,人是在承受、分担和体现世界的命运,人物带着他的整个世界行动和生死。摄影家的情感与慈悲,他的宏大与郑重其事,他对时间和命运的领会一概由此发端。 这是中国摄影久被遗忘的根本精神,而这个人的照片让我们重新记起那长河落日的气象。